“補丁”這個詞恐怕要退出詞典了。它本是指衣服破了,用一塊碎布頭補上。但是,現在30歲以下的人有誰見過補???又有誰還穿帶補丁的衣服?
說起這個話題是因為一場烏龍。網上傳出一張照片:當年的一個知青,腳上的球鞋補丁摞著補丁。有朋友把照片發給我,我不覺啞然失笑。這個“補丁客”就是我,但不是知青,而是大學畢業生。上世紀60年末有一個政策,凡大學畢業生都得先到農村去勞動一年。1968年年底,我們幾個從北京、上海來的大學生到內蒙古巴彥淖爾盟臨河縣報到,被安置在一個生產隊勞動。吃住、干活一如知青,只是有國家發的工資,不拿隊里的工分,農民樂得接受。第二年春天,我們在門前搭了一間草棚,壘了一個灶臺,挑水、拾柴、做飯,過起了農家煙火的日子,還不忘在土墻上刷了一條“放眼世界”的時髦語錄。那天,當地報社的一個攝影記者路過村子,意外地發現這里有幾個種地的大學生,就為我們拍了幾張照片。曠野衰草風沙,土房柴草泥巴,書報鋤頭鐮把,斷腸人在天涯。我們哪里是什么“知青”,是“困青”——“文革”潮起被困在學校不能按時畢業,畢業之后又被困在農村不能實現專業對口。五年寒窗各有所學,上知天文下知地理(我們這幾個人里還真有學天文、土木、生物等專業的),現在卻被困在塞外的一個沙窩子里。理想雖還未破滅,卻不知將落何處,一臉天真,書生天涯。照片上最顯眼的是我坐在一個小柴凳上伸出的一雙腳,腳上是從北京穿來的那雙帆布解放鞋,上面摞著13個補丁。這個數字我一輩子也忘不掉。
那個年代是短缺經濟,吃飯要糧票,穿衣要布票,全民勒緊腰帶過日子,穿帶補丁的衣服很平常。周恩來為防兩袖磨破,辦公時戴上一雙袖套,就像在包裝臺上干活的女工一樣。毛澤東接見外賓時屁股后面有兩個補丁,工作人員說換條褲子。毛說不用,外賓又不看后面。我們的大學校長是吳玉章,資格更老,曾是毛澤東的老師。與學生合影時,他坐前排的椅子上,后排站著的同學一低頭,發現吳老肩膀上有兩塊補丁。這都是上世紀60年代的事。這種困境一直持續到80年代初。電影明星劉曉慶出道成名,隨電影代表團出訪日本,卻沒有一件合適的衣服。在道具庫里找到一條長裙,但胸前有一個破洞,就別了一枚胸花掩飾,這樣也敢出國。明星達式常拍《人到中年》,背心后面有幾個破洞,那不是道具設計,是他自己平時穿的衣服。這就是那個年代的正常生活。我們這些鄉下學生鞋上有幾個補丁算什么。我當時還有一件白襯衣,那是用日本進口的尿素化肥的袋子縫制的。生產隊將空袋子五角錢一個賣給社員。但“尿素”兩個字怎么也洗不掉,于是裁剪時把它們巧妙地處理在雙腋下不易看見的地方。隨著時代的變遷、經濟的發展,不管是領袖、明星,還是平民,他們的補丁都沒入了歷史的煙塵。衣不為暖而為美,走馬燈似的換著花樣穿,不再因破而補,而是因時而棄,許多完好的衣鞋都成了垃圾。
衣可棄,習難改。我常碰到的一個難題是,一雙襪子,別的地方還好好的,只是腳后跟上張開一個大洞。用之不能,棄之可惜。早幾年的尼龍襪時代,有一種補襪的膠水,可解此難題,這幾年也不見了。一天在購物網站上忽發現“補丁”二字,如他鄉遇故知,樂從心底生。網上有各種補丁,顏色、布料、款式任選,還自帶膠水,一貼即可。我大喜,即下單購得幾款。幾日后到貨,才知道此補丁不是彼補丁,而是專往新牛仔衣褲上貼的小裝飾。我這個“祥林嫂”,只知道補丁是補衣服的,不知道補丁還會耀武揚威地騎在衣服上,而且能變臉。就如過去戴口罩是一色的白,現在有紅,有黑,還有卡通,甚至國旗都印了上去。我收到的變臉補丁自然不能解我的補襪難題。
襪子沒有補成,“補丁”二字倒由實際問題升華成一個哲學問題,終日縈繞在我的腦子里,抹之不去。這世上的事是缺而后補,還是不缺也補?補是為了填洞找平,還是為平地上起樓?本來,“補”者,補缺、補漏之謂也,有彌補、挽救之意。物因殘而補,衣因洞而補,牙因缺而補,實在萬不得已才去補。凡補過的東西總歸不如原裝原配的好。但再一想,也不一定,“補”者,又有補給、補充、添加、增強之意。補過的東西其強度和外觀也有反超原物的,如膠粘的木板、焊接的金屬,若去做破壞實驗,先斷裂的并不是補焊之處。摻了新元素的合金,也強過原來的單一金屬?,F在連人的臉也可以修補了,補后的面容更漂亮,以至于整形美容成了一種風尚、一門產業。莎士比亞說,生還是死,這是一個問題;補還是不補,也成了一個我想不透的新課題。
再說我們這一批大學生,后來自然都離開了農村,但那是每人都打過補丁之后的事了?;蛘呖佳?,或者入鄉隨俗,重學一門本事,反正必須重打補丁。別的不說,只外語這個補丁就有天來大,補得你喘不過氣。那個時代,我們從中學到大學學的都是俄語,而要考研就得從頭學英語。人近三十了重新投一次胎,要用多少吃奶的力?不像是補一雙鞋、一件衣,人打補丁是很痛苦的。我沒有做過整容,想來一定很痛。但我見過釘馬掌,要用釘子生生地在馬蹄上釘一塊生鐵,那馬也得忍著。不要小看這塊鐵補丁,肉蹄變鐵蹄,踏遍千里煙塵絕,大大地提高了軍力(當然還有生產力),歷史學家說蒙古人就是靠此橫掃歐亞而造就了一個超大帝國。
“困青”們當時也找到了一塊鐵補丁——考研。何以解憂,唯有杜康;何以解困,唯有考研!當然,考前你得先上一個“學前班”,吃風裹沙,挑水劈柴,煙熏火燎,脫胎換骨,從城里人變成一個鄉下人。然后再從低谷開始一一補起。果然,經過連續地補丁摞補丁,置之死地而后生,還真有人成名成才了。與我們一起在風沙中點瓜種豆、躬耕于垅畝的一名弱女生,三補兩補,居然成了一位知名的天文學家,去摘星追月、躬耕宇宙了。只可惜當初忘了說一句“茍富貴,勿相忘”。我們這幾個“困青”,也都一個一個逃出了困境。
有一次,在北京的一個飯局上,不知怎么說到吃羊肉,正在興頭上。在座有一位西服領帶、擔任國家外匯管理部門領導的當年的“困青”——你就看看這身裝扮聽聽這職務,足夠洋氣的吧。他說,你們信不信,現在給我一只羊、一把刀,我可以20分鐘之內讓你們吃到新鮮羊肉。這真是“庖丁宰羊”,大家為之一愣,搖頭不信。但是我信,我知道他再“洋”也有一條深扎于黃土中的根,也是在那個年代打過補丁的“困青”。只是當時我在農區種地,他在牧區放羊?,F在我們都已成古稀之人了,白頭“困青”在,談笑說補丁。
再回看那張照片,如煙如塵,恍如隔世。那位給我們照相的記者名叫李青文,想來也已80多歲了,不知天涯何處。感謝他為我們留下了難忘歲月的一痕,也愿他能看到這篇短文。
看來,生活乃至生命總是在不停地打著補丁。當然,最好一開始就能有一種正常的狀態,盡量不要人為地破壞而后再去打補丁。但是,又有幾人能一生順遂呢?歲月蹉跎命多舛,人生誰能無補丁。(梁衡)